黑泽明曾在八十岁高龄的时候以自己的梦为脚本拍摄了电影《梦》,由童年瑰丽多姿的梦始,八个不太一样的梦构成电影史上非凡的一百二十分钟。看黑泽明的《梦》,就像在看他的一生。

“我曾经做过一个梦。”影片的第一个镜头是着传统和服的小男孩推开木门,在屋外专心淋“太阳雨”。母亲撑着伞出来不是为孩子遮雨,而是急急地收拾露天晾晒的谷物。孩子未听从母亲劝诫孤身跑到深林,在比他高出许多的大树中穿梭,目睹到了令人震撼的狐狸娶亲。两列扮成狐狸的人偶提着灯笼迈着整齐的步子缓慢地走来,掩藏于大树后的小孩屏息凝视。在这里,黑泽明第一次运用没有对白、只有背景音乐的长镜头,对称式构图与弥漫的雾气、狐狸多彩的华服,配上符合意境的乐章,这样来自不同地域的文化冲击,笼罩出一种诡异得分外美妙的氛围。

如果留心可以发觉在第一个梦中,并没有出现小男孩前往森林的过程。男孩只是听闻太阳雨中狐狸娶亲的传说,接着就来到了森林中。像我们平常做梦一样,只是无预兆地听到或想到一件事,然后画面就自然切换到了这个场景。接下来,可能是电影中最美好的一段。母亲对男孩说,彩虹尽头就是狐狸的家。镜头下的画面色调由深沉肃穆忽而变得明艳无比,地上是一望无际的鲜花烂漫,天边缓缓架起一桥彩虹。画面中央就留给男孩一个瘦小的背影,和服和木屐,无助地沉默着,与周遭的美轮美奂形成太强烈的对照。这几秒无对白的静默展示了慢速的美学极致,足够让人爱上这部片。没有多加交代,男孩就在一片花海里看到了彩虹,也没有告知观众之后发生了什么,故事就此戛然而止。

其实,前两个故事都没有明确的开始和结束。男孩出现在屋外,淋太阳雨,故事开始;男孩看到彩虹,故事结束。男孩端茶杯进门,故事开始;男孩站在一株小桃树旁,故事结束。“无始无终”——典型的梦的特征,即人物凭空从某处出现,最后又在另一处终结故事。并且故事都有一个契机,第一个梦中,男孩听母亲提到狐狸娶亲,于是倏忽出现在森林里;第二个梦中,男孩盯着女童节的人偶,发觉姐姐的友人聚会里少了一个人,一扭头便看见门外的女孩。这些,都可以让观影者陷于电影情节中又不至于迷失,因为那不过是梦——会有接近现实却又有别于现实的情景。所幸做梦的时候常常是分不清得失的,只是会疑惑,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梦,却又迟迟寻不到缘由。如果对细节加以探寻还会发现,第一个梦在男孩离家时给了门柱一个镜头,门牌上写着“黑泽”两个小字,暗示这些梦都是黑泽明自己的梦;第二个梦中很多镜头有细微的颤抖,给人以不实之感,暗示这只是发生在梦里的事。

值得一提的还有第二个梦尾声,桃仙们舞毕,为善良无害的小男孩重现了桃花开遍山野的美好,漫天花瓣如雪屑般纷飞飘落。正当男孩欣喜地看着眼前胜景,桃树却又在转瞬间凋零干枯。仅有一株小小的桃树在光秃秃的树桩中格外显眼,无法避免会想到梦开始时那个只有男孩看得见的第六个女孩。如世间之物会消亡,却又以另一种姿态永存。童年时代,好奇与敬畏并存,期冀中又掺着恐慌。的确,两段梦境中皆有对孩童不利的情节,凶险却又无疾而终,充其量只是一场孤单的冒险。多么美的稚子之梦。

成年后的梦显得相对繁复,仍对世界心存疑虑,却少了童年的悸动,多了些成人世界的复杂。在梦里,貌美的雪女用温软的口吻对探险队队长说:“雪是温的,冰是烫的”,又不断用毛毯盖住他想让他的疲意在风雪肆虐中继续席卷;指挥官在漆黑不见尽头的隧道里拷问自己并说服全部阵亡的第三分队小兵的魂魄回去,却摆脱不了身边那条狗的狂吠;男子走进梵高的画,在画里遇见梵高后又回归现实;核泄漏造成“红色富士山”,原子弹和飞弹辐射后惊现“垂泪的魔鬼”;最后仿若大梦初醒,在景色如画的水车村里,静静聆听百岁老人谈人生。整部电影黑泽明都在阐述自己的梦,有些梦看似毫无关联,甚至有些篇章独立出来可以成为一部电影。但实际上,八个梦可以归结为一个梦,一个有关人与自然的梦,一个反映人的迷途的梦。比如“太阳雨”里,男孩作为人类干涉到了狐狸(自然)的生活,母亲叫他去赔罪,他却不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狐狸。此处展现了一种不知所往的迷途感,是对人类和自然关系的暗喻。又如“桃园”,人类为了谋求自身利益砍伐桃树,因此惹来桃树家族的愤懑。而男孩作为人类中的稚童(即善者)无意中闯入他们的地盘,在桃仙口中听明真相,眼泪在日光中晶莹,充满稚气而又真实的争辩,都让人多了几分疼惜,才有了后来的桃园重现。此处展现了大自然看似强悍却又怀藏一颗怜悯、包容之心,人类在“企图征服自然,到头来却自己遭罪”这条路上困惑却乐此不疲。后面的蘑菇云和食人鬼也充分说明了这一点,而这些迷途也在最后一个梦释然。好像是在漫漫长夜里不小心做了几个光怪陆离的梦之后,黯然醒来,瞥见一个有着温暖阳光和清脆鸟叫声的清晨。男子走进一个宛如世外桃源的村落,木屋旁边好几辆水车哗啦啦转啊转,草木葱翠,鸟声伶俐,小溪旁的老人絮絮叨叨,说着些有关人与自然的话语,而他自己以及众多村民,是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最佳例证。所有的梦都围绕着“迷途”,一个接一个地铺叙开来。

既然是梦,就会有一些同现实相反的东西。以水车村的葬礼为例。这是为老爷爷阳寿已尽安然老去的初恋情人举办的婚礼。不远处传来吹号声,穿着红大褂的老爷爷摇着铃铛出发迎接丧葬队伍。只见队伍里不论老小,或吹奏乐器,或手拿玩物,个个面露喜色。这一切若在现实中大抵会被诟病为大逆不道,然而这样的荒诞在梦里上演,仿佛又变得情有可原。其实死亡未必如我们一直以为的那般可怕,如若诚恳、努力地度过一生,最终安然阖眼,在人们的祝福与微笑中离去,这样的葬礼若谈欢乐也不为过。黑泽明没有大摇大摆地直言这种观念,而是把这样的希冀悄悄地安放在了最后一个梦里。我们的普遍认知里,生命的到来是幸福的,生命的结束是苦痛的;但如果我们假设自己在离开之前已赎请该赎的罪,完成该完成的心愿,我想这样的人有权利笑着离去,而爱他的人也有义务不去浪费太多泪水,微笑送别。

在片子时常可以感受到黑泽明对色彩的惊艳运用和对画面的精妙组接,尤其展现于第五梦“乌鸦”,此处导演用了大量镜头去叙述男子寻找梵高的过程。男子在美术馆专心瞻仰梵高的画,不知不觉竟走进其中一幅色彩明丽的画——《马车通过的吊桥》之中。湛蓝的天,湛蓝的河流,眼前之景美得不可方物。男子急急奔上吊桥寻找梵高,过了桥后是一片辽阔的绿地,男子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在花草开得烂漫的山间小路,路过一间红顶屋子,终于,远处收割了的麦田里一个熟悉的背影映入眼帘。梵高戴着普通的草帽,身穿泛黄而满是褶皱的衬衫,再套上一件沾着画渍的藏青工装背带裤,孤身置于这片旷野美景中作画。最后再遇见梵高时,鸦群倏忽扑腾着翅膀出现。画面转至开头的美术馆,男子目光停留于梵高临终前的画——《麦田乌鸦》。画中景即梦中景。色彩运用之美,让人身临其境,幻想躺在眼前这一幅幅画里。而画面也在男子的梦与梵高的画之间来回拼接甚至出现重叠,多了梦里独属的魔幻色彩又不觉突兀违和。说到色彩运用惊艳也不得不提最后一梦。开头引人入胜的如画村落,之后老人参加葬礼时,戴着草帽穿着颜色鲜艳的衣服,一手捧着花束一手摇着风铃,还有最后一个人也没有的画面,溪水潺潺流淌,花草静静缤纷,村子里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这一帧帧,都足以单凭色彩夺人眼光。透过荧幕可见黑泽明的艺术造诣之深。

电影是影象和音乐的乘数。黑老曾这样说过。《梦》中配乐的独具匠心也为电影增色不少。走进梵高的画时音乐无比悠扬舒畅,梵高表达自己像火车头般无情驱策自己埋头苦干时的配乐又突然急促,还有再次觅得梵高画中景时,肖邦的《雨滴》清脆响起。指挥官敬了一个长长的军礼后目送梦魇中的队伍踏着整齐的步伐离去。被无限拉长的镜头,人影无存,踏步声却永无止息。狐狸娶亲时依据狐狸步伐配上的乐曲庄重肃穆,水车村的丧葬队伍却一路吹奏欢歌;此二景皆色彩明艳,却是截然不同的意境,这里面也有很大功劳属于配乐。影片中有大量沉默且缓慢的镜头,这些时候只有音乐,平缓的深沉的,激昂的灵动的。看电影时初初吸引我们的总是一幕幕被色彩填充的画,但因为有了恰当的背景音乐,才能让我们在没有对白的画面中体味到这个片段里,导演想要传递予观影者的情感。

梦境无常,人生亦无常。黑泽明一生成就丰硕,享誉中外,然而他也有不少囿于窘况、迷失自我的时候。拍摄《梦》的那一年,他已经八十岁了,在其狂热支持者的资助下,执意用自己最喜欢也最擅长的方式,完成了这场持续两个小时的梦,或者说是横亘一生的梦。梦里是黑老的迷途,也是人类的迷途。那是一个经历过人生无数悲喜圆缺的老人对人生大梦的缅怀,思考,有怨恨,也有眷恋。这是独属于这个大师孤傲而美好的情怀。

“有些人说人生艰苦,但他们是有口无心。事实上,活着真好,人生真精彩。”还是常常会念起水车村那个喋喋不休的老人家,因为我总以为他就是黑泽明。他固执地遵照古法过日子,批判着自以为明智的现代人,不愿在黑夜里让恍如白昼的天空夺走星星。但愿,我们每一个人都拥有自己的星星,那是我们在黑夜里、不愿被旁人夺走的梦。